映在銅鏡上的，不再是俊美倒影。
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見，臉部只剩一層蒼白的皮膚，光滑得像是剝掉殼的水煮蛋。他悲痛大哭，聲音就像隔著一道墻，從平滑的臉部透出，一顆顆淚水從毛孔滲出，起初是用流的，隨著哭聲漸大，改而噴迸而出。
「我的臉！我的臉！把我的臉還來！」
他把銅鏡丟在地上，用力踩踏，一邊嚎哭著。
聲音驚動(dòng)家人，連鄰居也來探望，一看之下都大驚失色。
何清一口咬定，那灰黑的粉霧該是受了陳嬌的指使，因?yàn)榕螺斎ジ傎�，才�?huì)派出迷戀她的鬼或妖，偷去他的臉去討好她。
他跑到陳家門前，先是咒罵指責(zé)，到后來轉(zhuǎn)為苦苦哀求。陳嬌理都沒有理，徹底否認(rèn)跟這件事有關(guān)。
直到第二天清晨，他才放棄糾纏。
因?yàn)殛悑傻哪樢脖粍兞恕?br />
硯城里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艷麗的女人，都丟了臉。
他們不能吃，倒是可以喝，家人把米粒煮成漿，苦勸他們喝下。但因?yàn)樘^傷心，就算喝了再營養(yǎng)的湯水，仍因?yàn)槿找箍奁芸煦俱蚕氯�，甚至把自己關(guān)在房里，任何人都不肯見。
陳掌柜憂愁不已，實(shí)在沒辦法了，便準(zhǔn)備去木府懇求。孰料家門前竟有貴客光臨。
姑娘來了。
關(guān)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的藥鋪大門，不需她敲叩，也不需她呼喚，就在她面前乖馴的無聲敞開，繪在門上的圖案顏料急急融化，游走到地板上，每一色都染滿一塊磚，在繡鞋踏足過后，因過于幸福而蒸發(fā)。
雷剛伴隨在她身旁，如大樹護(hù)衛(wèi)嬌嫩的花。
「打擾了。」
脆嫩的嗓音將憂愁驅(qū)逐殆盡，連房里的陳嬌也不哭了，顧不得披頭散發(fā)，匆匆開門來迎接，一張蛋臉垂得低低的。
「我出來走走，聽見你的哭聲�！�
她往后一坐，陽光中飛舞的塵埃就聚成舒適的座椅，托住輕盈的嬌軀。
藥材鉆出藥柜，纏繞成小小的人形，忙著取杯端水，送上清冽的泉水，對雷剛也不敢怠慢。
陳嬌細(xì)說從頭，原本傷心欲絕，現(xiàn)在說起來，卻覺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。
嫩軟的小手捧著瓷杯，并沒有沾唇，倒是雷剛一飲而盡，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給他，讓他抒解干渴。
「既然喝了你家的水，我就幫你把臉找回來�！�
姑娘彎起嘴角，微笑說著，因?yàn)橛欣讋傁喟椋那樘貏e的好。
她走進(jìn)臥房，指尖緩慢伸起。
即便被縟都清洗過，看來潔凈無污，但那些藏在布料里、地板角落、窗框縫隙里，所有灰黑之影經(jīng)過之處，都浮現(xiàn)烏黑的粉末。
粉末飄浮在空中，懸凝著。
嫩白的指尖再一捻，粉末就聚集成黑線，從床鋪筆直朝窗外延伸。
姑娘微微一笑，在雷剛的牽握下，跟著黑線走了出去。
出了藥鋪，雷剛抱起姑娘，共乘棗紅色的大馬，沿著黑線追蹤，穿過大街、繞過小巷，憑藉他對硯城內(nèi)外各處全都了若指掌，黑線始終在可見之處，沒有一次遺漏蹤跡。
出了硯城，黑線就鉆入山林，潛入濃蔭遮天的參天古木之間，最后落在一池綠黝黝的沼澤旁。
只見一個(gè)黑撲撲的石像對著池面，欣喜的顧盼。
它是數(shù)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，為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，灰黑的粉末，是它因?yàn)楣爬隙L(fēng)化散落的石屑。它老得連面目都模糊，不知已經(jīng)在樹林深處度過多少歲月。
它把何清的臉皮貼在幾乎平坦無痕的石面上，就變成何清的模樣，望著池面倒影，陶醉的說著：
「我好美�！�
欣賞一會(huì)兒后，它換上陳嬌的臉皮，變成陳嬌的模樣。
「我好美�！�
它反覆更替兩張臉皮，沉溺在喜悅中。
雷剛扯住韁繩，先下馬之后，才抱著姑娘，讓她安穩(wěn)落地。
聽到背后有聲響，它轉(zhuǎn)過身來，看見在陰暗森林中，素白綢衣泛出光亮的少女。它用陳嬌的臉露出詫異，還有一些些驚喜。
「又見面了�！�
它蹦跳過來，炫耀的轉(zhuǎn)動(dòng)臉部。
「看，我有臉了，還是硯城里最美的兩張臉�！�
它十分驕傲：
「我是不是很美？是不是很美？」
「那并不屬于你，該要還回去。」姑娘說。
它震驚的后退幾步，連連搖頭。
「為什么要說這種話？」
動(dòng)得太激烈，臉皮半脫，只剩上半部黏著，晃蕩晃蕩的隨時(shí)都會(huì)掉下來。
「是因?yàn)槲一卮鸩怀鰡栴}嗎？」
姑娘不言不語，只是看著它。
臉皮掉下來，它匆忙接住，摸索何清的臉要貼上，卻因?yàn)闅鈶嵍べN不平，弄出許多皺紋，俊美青年變得像半百老翁。
「謝謝你喚醒我，但你問的問題，我真不曉得答案�！�
它懊惱的抱怨，雙眼瞪著姑娘，忽而又露出困惑的神情：
「等等，是你嗎？」
「你認(rèn)錯(cuò)人了。」
她語氣平靜，眨了眨眼，雙眸靈動(dòng)：
「交出那兩張臉皮。然后，我也有問題要問你�！�
「不！」
石像放聲大喊，何清的臉啪地掉下。
「我要有臉，還是最美的臉�！�
「不論是人或非人，都只能有一張臉�！�
姑娘耐心的解釋：
「你要取別人的臉，就要得到對方同意，用同等代價(jià)去交換�！�
「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」
石像逐漸崩解，從大塊碎成小塊，小塊再相互碰撞，碎得更小、再小、微小、細(xì)小，直到化為灰黑的粉末，急速旋轉(zhuǎn)著。
「我什么都沒有——」
粉末摩擦，變化成各種形狀，有時(shí)是猛獸、有時(shí)是鬼怪、有時(shí)是巨大人形，最后化為一張模糊的臉，威脅的嘶啞咆哮：
「把你的臉也給我！」
巨臉張大嘴，就要吞下姑娘。
驀地，大刀揚(yáng)起，雷剛健壯的身軀在她周圍以刀畫出一個(gè)圓。刀光擴(kuò)散開來，如細(xì)密銀絲包圍兩人，形成立體的圓，再一波波輻射而出，撕裂巨臉的舌、嘴及一切，把粉末劈得更細(xì)。
粉末全數(shù)落地，無力凝聚，嘶吼轉(zhuǎn)為嗚噎。
「嗚嗚嗚，不公平、不公平，每個(gè)人都有臉，就只有我沒有……我要臉、我要臉……」
刀光散去后，姑娘走過來，站在粉末的中央。
「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，我能夠給你一張臉�！�
她提出誘人的條件，為了證實(shí)誠意，繡鞋在地上畫出人形。
粉末受到力量牽引，朝人形滾動(dòng)，愈聚愈多、愈疊愈實(shí)，過了一會(huì)兒，終于恢復(fù)成石像，匍旬在她腳邊。
到這時(shí)石像才發(fā)覺，這個(gè)人擁有比喚醒它的那人更強(qiáng)大的能力，令它不由自主的臣服，彷佛違逆她，它就會(huì)粉碎得更徹底，只要風(fēng)兒一吹，就會(huì)魂飛魄散。
「喚醒你的，是怎樣的人？」
當(dāng)她問起時(shí)，它誠惶誠恐的回答：
「跟你一樣美麗，但散發(fā)著微微腥臭，撫摸我的時(shí)候，手上有濃稠的液 體。」腥臭的味道雖然薄弱，但至今仍縈繞不去。
「他問了什么？」
它回答時(shí)，也復(fù)制那人的聲音。
夫人在哪里？
果然，是公子。
「你怎么回答？」姑娘問。
「我不知道�！�
它很誠實(shí)，不敢欺瞞，還自動(dòng)補(bǔ)充：
「我太羨慕他，所以才會(huì)到城里取臉來貼補(bǔ)自己�！�
說著說著，它又哭了起來。
姑娘斂起長長的衣裙，難得蹲下身，從繡鞋上抽取出黑色，沾在指尖上，為石像畫出五官。
再改換艷艷的山茶花，抹在嘴唇的部位，退后看了看后，又問：
「想要?dú)馍眯﹩�？�?br />
「要要要�！顾d奮的顫抖，將雙手交握。
于是，她沾了先前在陳家，貪戀依附的粉紅色，在石像兩頰各自抹了一個(gè)圓，才大功告成。
「好了�！顾�，笑靨如花。
它呆呆的看著，記憶因太久遠(yuǎn)，已經(jīng)模糊難辨。
「我是不是見過你？」
它不太確定，愈想愈糊涂。但那笑容太絢麗，即使是數(shù)百年前的一眼，至今雖然模糊，卻沒有消失。
「有嗎？」
姑娘笑著反問，在雷剛的攙扶下輕盈站起身，指著沼澤說：
「你瞧瞧，喜不喜歡我給你的臉？」
它臨水照面，瞬間忘了剛剛問了什么，欣喜得直顫抖，覺得這張臉比先前取來的那兩張更好看。因?yàn)榭吹冒V了，它愛上水中的倒影，開始對倒影說綿綿情話，誓言永遠(yuǎn)不會(huì)離開。
姑娘收起沼澤旁的兩張臉皮，乘坐上棗紅色大馬，回程時(shí)都依偎在雷剛懷里�！肝夷鼙Ｗo(hù)自己�！�
她仰望著他，輕聲說著。
「我知道�！�
雷剛垂眼凝望著她，大手握住她的手。
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中的情意，小手不自禁撫上粗糙寬厚的掌，眷戀的游走。
「公子開始四處探問，想知道夫人的下落。他會(huì)喚醒更多非人在硯城內(nèi)外作亂。」
她躺在他懷里，彷佛那是最舒適的地方。
簡單的一句話，就是他的誓言。
她嫣然一笑。
「我知道�！�
棗紅色大馬奔出山林，往硯城、往木府歸去。
之后，姑娘吩咐信妖，把兩張臉拿去歸還。
信妖還是還了，卻還錯(cuò)了人。把何清的臉，貼在陳嬌臉上；把陳嬌的臉，貼在何清臉上。
被貼錯(cuò)臉的兩人急忙趕去想交換回來。但是一見到對方，他們就被彼此的美貌震懾而相戀，不出一月便成了親，每日濃情蜜愛的膩在一起。
「娘子，你好美�！�
何清捧著妻子的臉，深深贊嘆。
陳嬌搖頭：
「不不不，夫君，你才美�！�
他強(qiáng)調(diào)：
「你美�！�
可她不依：「你美。」
推推讓讓半天后，兩人總會(huì)臉貼著臉，相互依偎，滿足的嘆息：「我們最美。」
硯城里從此不再有比美的紛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