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憤怒至極,鞋跟踢著人行道發(fā)出節(jié)奏分明的聲音,幾乎和她周身血脈賁張的頻率相應(yīng)和,這使得她久久不曾聽見對街有人叫她的名字。她猛一回過神,卻見對面吉兒攝影工作室門口有人正拼命向她揮手。她過街朝工作室走去,猜想一定是柏娜的照片已沖洗出來了。
“我叫了你老半天!”那位工作室的年輕女職員說。“我知道你一定急著要看照片,所以利用午餐時間把照片送到吉兒家去了。”
“照得怎么樣?”她不動聲色地問。
那女孩聳了聳肩:“抱歉,我沒看。我只負責(zé)收發(fā)的工作而已,不包括鑒賞。”
吉兒家門前車道已停著芬妮那輛黑色汽車,這使得凱琳心里少了層顧慮,便也把車停下來。她原先擔(dān)心吉兒剛出院回家沒幾天,這個時候來訪可能會是一種打擾,F(xiàn)在既然芬妮也在,人手多,吉兒反而可以略事休息。
出來開門的正是芬妮,臂彎里搖著一個粉嫩寶寶。而客廳里,吉兒手拿奶瓶坐在大搖椅上,正喂著懷里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娃娃吃奶!昂闷恋囊粚ν尥薨 !眲P琳先把兩個裝有嬰兒服的粉紅色紙盒放在搖椅旁,然后彎下身看寶寶吮奶,看得入神而且著迷……
“照片在咖啡桌上!奔獌褐绖P琳的來意,“照得不錯——全部。”她把寶寶抱直倚在肩膀上,輕輕拍著寶寶背部!半m然稱不上是優(yōu)秀的杰作,但至少全部都照得很清晰。我想這一次我們可以逃過一劫了!
“那我就放心了!眲P琳走向桌子,從一整排十來個不透明厚信封袋里找出培恩的那一袋!斑^去五天來我擔(dān)心得要命,現(xiàn)在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。”
“告訴培恩,如果他想多知道一些攝影技巧,我可以教他。如果他愿意,我也許可以給他一份兼差的工作,我的工作室短期間內(nèi)可能不接婚禮拍照的工作.因為我們現(xiàn)在沒有辦法到處跑了!
凱琳嘆口氣:“最好是非不得已,不要讓他上場。他這個人穩(wěn)定性不夠,不太可靠!彼穆曇敉钢z絲的輕蔑。
芬妮停止了搖寶寶的動作,平靜地插進話說道:“我想大部分的人如果經(jīng)歷過和培恩同樣的遭遇和打擊,都會有一陣子變得有點不穩(wěn)定。”
凱琳有點慚愧,但馬上又想到在店里他對她說的那番話,頓時又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!她無意向芬妮或任何人透露心結(jié),也不想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,便溫和地對吉兒說:“如果喂完了,可不可以讓我抱抱?”說著便小心翼翼由吉兒手中接過寶寶。
吉兒在座位上伸展了一下身體,顯得很輕松的樣子!斑@幾天下來,我好像是頭一回懷里沒有寶寶……總覺得沒有休息的時候——哇!好美的小衣裳!謝謝你,凱琳!彼厯嶂碌睦俳z衣領(lǐng),“對了,凱琳,你準(zhǔn)備要搬到哪兒?”
“不知道。”
芬妮皺起眉頭,“可是只剩下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了。”
“不用提醒我!眲P琳挖苦地說,“我沒有忘記下星期一早上你會把我和我的東西全丟到大街上。還好現(xiàn)在是夏天,我還不至于受凍。”
“抱歉,我真的太忙了,居然把你給忘了。”芬妮略有愧色地承認。“你母親呢?”
“她已經(jīng)找到喜歡的地方了”。
吉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:“我們在莎菲湖有一間空屋,你干脆就先去那里住幾個禮拜,等找到適當(dāng)?shù)淖√幵侔。?br />
凱琳考慮半晌,但仍搖搖頭,“現(xiàn)在是度假季節(jié),你們會使用到那間屋子的……”
吉兒看看凱琳懷中正睡著的娃娃,再看看芬妮抱著的另一個娃娃,吁一口氣:“算了吧!要帶這兩個寶貝去度假得帶多少東西呀!我寧可待在家里坐搖椅吹冷氣……”
凱琳笑了笑點點頭!昂冒桑〖獌,那就先謝謝你了!
吉兒打著呵欠說道:“如果我現(xiàn)在有力氣從椅子上爬起來,我就會把鑰匙拿給你!
“吉兒,看你這副懶散的樣子,今天晚上大概不會來溜冰了吧?”芬妮微笑著轉(zhuǎn)向凱琳,“凱琳,你會來吧?”
“我已經(jīng)好幾年沒穿輪式溜冰鞋了!
“大家都一樣。來吧!會很好玩的!狈夷葸呎f邊領(lǐng)著凱琳往二樓的嬰兒房走去。“當(dāng)你看著寶寶很舒服、安全地緊貼在你的胸前,你還真希望他們不要長大!币荒O溫柔的微笑浮現(xiàn)在她臉龐上,“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育嬰房里并排放著兩個相同的白色搖籃,她們輕手輕腳地把寶寶放進各自的搖籃里!鞍!真是太可愛了!”兩人不約而同對小生命發(fā)出由衷的贊美……
她們一走出寶寶房間,芬妮便關(guān)切地詢問:“凱琳,你搬去小木屋要不要人幫忙?”
“我想禮拜天搬!眲P琳回答!暗俏抑粫䦷б恍┮路^去,所以我一個人就行了。講到小木屋倒提醒了我,培恩真的想買迪蘭尼那塊地嗎?”
芬妮聳聳肩,“是有這么一回事。至于為什么看中那塊地,他倒沒有明講,不過,我想他大概計劃要在那塊地上蓋棟房子!
凱琳一語不發(fā)地跟著芬妮走下樓梯,到了樓下才又問道:“為什么要買在這里?”
“為什么不買在這里呢?春崗需要房子!大堆人排隊等著買房子。對于像培恩這樣的人來說,這是個大好機會!
“哦?你是說他蓋房子是要為了來賣掉?”
“應(yīng)該是這樣沒錯。”芬妮點點頭。
“其實也沒什么意外的,培恩不太可能會在這兒定居,說不定他和承包商的合約到期之前,就迫不及待地離開這里了。”
“凱琳,他蓋房子已經(jīng)好幾年了,他并不是找承包商來蓋,而是釘呀鋸呀全部自己來!”
凱琳驚異地眨著圓睜的眼,“他的房子都蓋在哪里?”
“遍及全國。他到一個地方,蓋一棟房子,賣掉,就搬走!
“我明白了。可是我聽說他做過很多奇怪的工作,又是怎么回事?”
芬妮變得有點不耐煩了!班牛抑恢浪麚Q過很多工作。”
“所以現(xiàn)在是蓋房子。”凱琳忿然說道,“他當(dāng)了木匠還是本性不改,蓋好房子就不知去向。大部分的人都會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,慢慢地建立口碑 當(dāng)然,除非是房子蓋得不牢或是奇形怪狀的沒人敢住——”
“凱琳!培恩和大部分的人不同!”芬妮似乎有些惱怒!八@樣做真有那么奇怪嗎?你也知道培恩的父母留給他龐大的房地產(chǎn),他根本可以不用工作。他不愿意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,不愿意順著一般常軌工作,這又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”她重重地舒了一口氣,繼續(xù)說:“你想一想吧!你也許會明白這些事并不是那么荒唐。至少對培恩來說不是!”
整個下午她馬不停蹄地逐一完成每一項任務(wù),終于她可以回家了。
她在花園門口停下來,刻意地試了試園門。現(xiàn)在那門已方方正正地安在門框上,不再發(fā)出任何聲響。她突然想到培恩帶來用以修門的工具箱,并非她在工具店里看見他買的那些工具,而且看上去像是已使用過相當(dāng)長的時間。
也許她對他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確,他不是那么放任的浪蕩子。而且上回在柏娜婚禮上他也算是幫了她一個大忙。這么說來,她是不是該向他道歉呢?
“就算扯平了!”她邊說邊往屋里走,對于他上午的謬論仍然余怒未消。
駱安莉正在廚房忙著把器具用品分類裝箱,見到凱琳進來便說:“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置這么多鍋子,我的新住處沒有那么大的地方可以放……”
“用不著的東西就留給芬妮去傷腦筋!說不定她最后會開一場拍賣會。”
安莉笑了起來,“也好。對了,要不要看看我找到什么?你小學(xué)三年級時做的泰迪熊,還有你穿去參加送舊舞會的那件洋裝,被培恩踩了一腳裂開的地方還在……”
又是培恩!她今晚可不想坐在這和母親一同沉湎于往事。于是她插話告訴母親先借住吉兒度假小屋的事,“我現(xiàn)在要去閣樓上整理一些東西。”她說。
“這樣也好,我本來還為你擔(dān)心呢!閣樓上有幾箱你的東西,我把它們堆在角落……”
閣樓上相當(dāng)悶熱,那特有的霉味直令凱琳打噴嚏。她打開昏暗的燈光,環(huán)視四處,原先散亂堆放在壁架、角落的雜物,全都被分類裝箱,并且貼上標(biāo)簽,整齊地排放著,只等著被搬運送走。凱琳不得不對母親的能耐感到驚異。
一處角落上確實堆著好幾個寫有凱琳名字的大紙箱。她記得那時候決定要搬回和父母同住時,由于時間緊迫,她并沒有在箱子上注明內(nèi)容明細,只寫上自己的名字。現(xiàn)在該怎么辦呢?她不禁嘆了口氣,對自己先前的疏忽感到氣惱不已。吉兒小木屋里原有的設(shè)備只適合一天來回的野餐活動,不適合長時間居住,如果她要住進去,勢必要自備必用品,而現(xiàn)在的問題是,她不知道在哪些箱子里裝有她需要的物品。
看來她只好把全部的箱子都帶去了。她開始后悔該不該那么快拒絕芬妮的好意,有這么多的箱子要搬……“凱琳,你今天晚上不整理。俊卑怖蚶洳环赖靥筋^問道。
“為什么不?我?guī)缀鯖]有幫你什么忙!
“噢,別擔(dān)心,我這里什么都打理好了:培恩說你們今晚要去溜冰。”
“他說的嗎?”是在他們起口角之前還是之后?當(dāng)然那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她和培恩要借此機會把一些事情說個清楚。她看了看手表,便下樓更衣?lián)Q妝。
她絕不容許培恩再有這樣的行徑——沒有征求過她的意愿,便直接告訴她母親他們要去溜冰——仿佛他們正在約會似的!他還告訴了誰?
隨著市區(qū)的發(fā)展,那座溜冰場已不復(fù)凱琳學(xué)生時代的風(fēng)光。今晚冰場中的人并不太多,因而她遠遠便看見培恩在橢圓型的冰場邊緣,正說服著芬妮的小女兒和他一起下到場中。
凱琳拎著輪鞋向場主打招呼并付了入場費!熬拖褚郧耙粯,不是嗎?”場主微笑著說,“每到周末,你們一大伙人全擠到這兒來消磨時間,那時候我還真是傷腦筋!
她先試著在平滑如鏡的滑場中走幾步,半晌才恢復(fù)身體的平衡。溜冰就像騎單車一樣,她自忖著,一旦學(xué)會了就不會忘記。當(dāng)然,如果要恢復(fù)她以前在冰場上縱橫自如的自信心,仍需要相當(dāng)時間好好練習(xí)才行。而現(xiàn)在畢竟是生疏了,她只敢在靠近圍桿的地方小試身手。
培恩從她背后快速沖上前,然后慢下來保持一定的速度跟著她。他略側(cè)著頭,把手背在后面,欣賞似地看著她,“經(jīng)過中午的不愉快,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!
她揚起下巴,“我從來不隨便錯過這樣的聚會,所以,今天我來不來和你毫不相干!”
“哦?我以為你來是想要繼續(xù)對我說教。”
她搖搖頭,“培恩,關(guān)于中午的事,我很抱歉,我不該對你說那些話。”
他下顎的線條立時放松不少,而幾乎同時,冰場音樂也換成了柔和的曲子,那是十年前他們最喜愛的歌曲之一。場主真是有心人,凱琳心想,今晚怕是勾起了他對往昔那些周末夜晚的懷念吧!不!她提醒自己,不可以這么多愁善感——至少現(xiàn)在不行。
“雖然你的態(tài)度不是很好,但是我還是欣然接受道歉。”他故作無可奈何狀。
“你,你先聽我把話說清楚——”她冷冷地說:“我并沒有改變對你的看法,只是你要怎么生活和我一點關(guān)系都沒有。”
培恩沒有回答,只微微挑高了眉端。
“當(dāng)然,同樣的道理,我怎么選擇我的人生也和你毫不相干!
“噢,那當(dāng)然。”他喃喃地說,但態(tài)度隨即轉(zhuǎn)為熱切,“現(xiàn)在我們把話都說清楚了,和我一起溜冰吧!我是說真正的溜,不是抓住欄桿不放……”
她搖搖頭,“我今晚還有事要做。”
他環(huán)視四周,“你現(xiàn)在走,這里每個人都會認為我們吵架,然后開始猜測原因……”
她倒沒想到這點,但他的顧慮恐怕是對的。
“如果你留下來,我們只是兩個老朋友一起溜冰罷了,我相信連邁克都不會介意。”
“你該不會已經(jīng)告訴他我在這里吧?好讓他來逮個正著?”
培恩看來相當(dāng)吃驚,“當(dāng)然沒有!除非我們想要搞出些緋聞。我們會嗎?”
她瞪了他一眼。
“所以羅!我干嘛要他來?”他聳聳肩,“我敢打賭他對溜冰一點興趣也沒有。”不等她有所反應(yīng),他接著就說:“來吧,凱琳,我不會讓你跌倒的!闭f完即向她投以一抹燦然的微笑。
她松開死命樨緊欄桿的手,緩緩地伸向他,任由他溫暖的手輕輕握住。剛開始他們只做簡單的滑步,試著抓住音樂的旋律,轉(zhuǎn)化為他們動作的節(jié)奏。
他逐漸握緊她的手,慢慢地將她拉近,直到他們交握的手抵住他胸前,而他手掌傳來的溫?zé)幔錁分械氖闱楦柙~和自腳尖貫穿全身的震動.一切都使往昔的回憶在凱琳心中蘇活.而且是那么的強烈,逼使她無法呼吸。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輪鞋滑動聲中,他們無法交談,只能順著人潮一起滑行,然而他們緊緊交握的于卻圈出屬于兩人的世界,在熙來攘往之間,猶如置身于一顆寧靜的泡沫里……
音樂漸息之際,培恩問:“你還記得怎么跳華爾茲嗎?”
“記得。”她又怎能輕易忘掉曾經(jīng)就在這兒和他共舞華爾茲的情景?在她的心被昔日回憶軟化之前,她的理智及時阻止了記憶的蔓延。她意識到這樣下去是危險的,她必須就此打住,盡快逃離此處、逃離他。就跳一曲華爾茲,她心想,曲停便離開。
“準(zhǔn)備好了嗎?”他輕輕變換手勢,并將她拉近。
她集中所有的注意力以便身體在回旋時保持平衡,使所有的舞步都和培恩完美地契合。她隱隱覺得周圍的人群逐漸稀少,直到舞曲終了他們滑到圍欄邊,才發(fā)現(xiàn)場中只剩下他們這一對跳完整首華爾茲。零散的掌聲自四處響起,她對培恩閃過一抹笑容,便很自然地做出一組她最喜愛的動作——彎身低低地鞠躬并旋轉(zhuǎn)。
音樂聲又響起。培恩微笑著把她拉進臂彎,再次下到場中。她已全然忘記先前和自己的約定,只全心全意投入此時此刻的溫情由……
直至終場音樂結(jié)束,場中燈光大亮,凱琳才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全場只剩下寥寥幾個人。她瞥一眼墻上的時鐘,搖搖頭說:“我不知道已經(jīng)這么晚了。芬妮和其他的人呢?”
培恩聳聳肩,“這就是當(dāng)大人的缺點之一,他們得早早帶小孩回家睡覺。”
他們又緩緩繞場滑行一圈后才回到入口處,坐在已空無一人的長椅上脫去輪鞋。場主已走到遠遠的一頭開始關(guān)燈,這邊只有他們兩人了。
凱琳脫去輪鞋,揉著右腳后跟說:“這里要起水泡了!彪S即吹了口氣。
“我看看!”培恩說著把她的腳舉靠到他膝蓋上,“沒錯,一定是剛才襪子有皺摺。”凱琳試著想把腳縮回,但他卻緊緊握住她的腳踝開始按摩腳底。他的指觸堅實,從她的腳趾一直按摩到后跟,但當(dāng)他觸及腳板內(nèi)側(cè)較敏感的部位時,她不由得略略蠕動身體,雙手緊抓住椅子邊緣以支撐平衡! 昂馨W啊……”她抗議地說。
他仍然沒放手,卻只定定地看著她。他灰色的眼眸逐漸變得深沉而隱晦,繼而開始慢慢地傾身向她靠近……
凱琳只覺得一陣心驚,心跳加快。“不要——”她低聲拒絕。
“你仍然是春崗最迷人的女孩!彼麥厝岬卣f。
“不要再留戀以前那些無拘無束的夏天,都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我們現(xiàn)在是完全不同的人,所以……就讓過去的回憶歸于平靜吧!”
他松開手,驚訝多于贊同。凱琳縮回腳套上鞋子,把輪鞋塞進背包里,從座位上一躍而起。平靜?她心下自忖,恐怕難得平靜吧!